Letter 8: “审美的愉悦”,离开伦敦我最不舍得的氛围
这封Newsletter可能是短期之内最后一次从伦敦给大家发信啦。还有一周左右,我就将用单程票从伦敦飞上海,开启接下来一段新的生活。伦敦的房子已经退了。在那里,2022年生活的痕迹还在。
在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人其实会略显呆滞。60个运回上海的纸箱只是把家的一半掏空,另一半用手慢慢去瓦解、分化。很多书籍和物品给了在伦敦的朋友,继续延续它们的伦敦生命。一团曾经聚集在一起的生活,在一周的时间里忽然就散开了。
离开伦敦,是感到在这个阶段需要一些新的生活和工作资源的重新组合。我仍然喜欢伦敦的创作氛围,但我也想要用新的方法、新的眼睛回到母体的创作环境中,也看看能通过三明治怎么样帮助到其他的写作者。小创的事业需要在国内继续拓展,果然需要沉浸在中国文化当中去建立根系感,掌握中文读写。加上国内有更好的生活支持系统,以及离我接下来的写作主题故乡潮汕更近,这些组合因素使我对和伦敦作别没有太多遗憾。
我会争取让自己能够同步到英国的最新文学出版信息,保持和英国创意写作行业的连接。上一期介绍到我将和英国同学创办的文学杂志Bluebell 也在持续推进,最近又荣幸邀请到两位作家Joanna Pocock和Ian Thomson担任顾问,还在联络更多的出版资源。
这次由于跨国大搬家打包,写作和阅读都有些停滞。幸好我邀请的作家朋友给力,在常设栏目里面贡献了大量的出版心得。她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马林霄萝。她的分享对于用中文进行小说创作的朋友有很多帮助。
马林霄萝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201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专业。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作家》。
李: 当一名出版社文学编辑,有没有统计过每天大概会读多少字的作品?
马:马未都先生在青年出版社做过编辑,他说编辑们快速阅读的能力大多是因为约作者练出来的。为了与作者深入交流,尤其是跟不太熟悉的作者,需要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读他们的作品,还要能提出有见地的评论,这就需要编辑具备快速阅读的能力。
做职业出版编辑,速读是很重要的技能。速读,迅速判断选题价值,在激烈的版权竞争中有时是决定性的。资深翻译家卢欣渝先生长期为三联等知名出版社作译者。有时,编辑们会紧急将一本急需处理的英文版权书送到先生家,火急火燎地求出版意见。卢先生的策略是,不论时间多晚,他都会在睡前开始阅读这本书,读完后直接上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写出版意见,等编辑上班了,意见也写好发来了。
阅读的字数跟速度、质量有时候没办法做到完全匹配,所以好的编辑一定有自己的速读技巧。拿我自己来说,我这周的工作包括阅读两位青年作家的长篇小说样章,共计5万字;一本关于丧亲疗愈的引进书,13万字;为鲁院的小说创作学员开改稿会做准备,阅读了四篇作品,总计8万6千字。此外,还有两部已签约书的改稿工作,包括一篇约5千字的序言,和一本7万字的小说集,以及与作者交流自然来稿和投稿的作品,每篇约1万字……这样算下来,我平均每天要读5万字。除了这些,每天还需要阅读大量的工具书、营销文案、广告语,以及会议报告等。这些阅读虽然与文学作品不同,但也是编辑工作的一部分。
在我看来,做编辑,尤其是图书编辑,与其说应该爱看书,不如说应该爱书,这两者还是很有区别的。比如,作为习惯阅读网络小说的读者,他的阅读更多是出于对内容的喜爱,而不那么关心阅读的载体。但做书不一样,我们对纸质阅读、电子阅读和有声阅读之间的差异有着清晰的认识,知道每种形式的传播特点和优势。
进入行业之后,我明显感觉到阅读往往不再是纯粹的读者体验,而是带有工作视角、工作考量。这与摄影师看电影时会不自觉地关注光线、节奏、表演等元素类似,虽然可能会影响观影体验,但同时也在吸收经验、积累知识。与普通读者不同的是,编辑会更加注重图书的整体状态,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是否读完全书。
李:什么样的文字会在第一时间打动你?
马:一位前辈编辑跟我说,她刚当编辑时到北京组稿,拜访了《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的责任编辑、作家社副总编龙世辉先生。龙先生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一个好的编辑看书稿,就像老中医把脉,手往病人手脉上一探,就知道病症在哪里。同样,好编辑看稿子,只要翻几页就知道作者水平高下、长处短处在哪里。这种直觉能力令人艳羡,但需要长期的训练和经验积累。
在我的直觉里,第一时间打动我的一定是独特的好作品。我主要做小说出版,单就纯文学而言,如何界定独特?什么因素决定了品质的优劣?评价的标准可能很多,作者的声誉名望、宏大的主题、人物的独创性、结构的严谨性、语言的精炼度等。因为每天都要大量阅读,我也经常思考文学的本质是什么,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称得上优秀。在好小说和一般小说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线?还是仅仅是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共性和差别?
当一部好小说出现时,读它所带来的那种强烈的感受是极其愉悦的,一种纳博科夫描述的“审美的愉悦”。当然,好小说里包含了所有能被称为“好”的标准,独特的语言风格、精巧的结构设计、灵动的人物、大处着眼小处入手的匠心。最关键的一点是,作者的诚恳。他们对作品、对生活、对艺术,尤其是对读者充满深厚诚意,不设防,不油腻,也不分心,无意于自我炫耀,更不想成为人生导师。这种诚意使得他们像福楼拜所说的上帝一样,无所不在,又无处可见。好小说是有魔力的,也是有神性的,读到,就一定会被打动。
李:你怎么看现在的文学作品,特别是虚构文学的市场?年轻的读者有没有逐年变多?
马:我们总说,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文学很老,可生活更老,老到“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今天所困惑、所叹息、所痛苦的一切,都曾在生活中上演过,都可能是一些人的见怪不怪,所以很难界定文学的源头活水是哪部分生活,被文学超越的又是哪部分生活。“生活”的概念太大了,面对如此广泛抽象的概念,小说写作者面临的问题反而是最原始最基本的,即“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从一个编辑的角度观察,好小说看上去讲的都是旧人事,却能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新气象,它有能令万千读者共情的真实生活底色,又有强烈而独特的感受和体验。
做出版行业,也常常会有疑问,现在还有人在读书吗?读者都在哪里?近年,国内长篇小说的年出版量都在5000部以上,但平均销量却少得可怜,今年的数据还没出来,应该会少些。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引进小说,销量远远超过国内小说。有些被冠以“难读”的小说,比如写美国家庭生活的、厚如砖头的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在中国的热销程度令人咋舌。当然,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但或许可以反映出近年来国内小说创作中存在的问题:艺术上的粗糙、心态上的浮躁以及价值观上的混乱。这么些年,我们被投喂了太多以奇特、怪异、疯狂和极端为卖点的所谓严肃文学作品,而那些不扭曲、不疯狂、不猎奇、不极端的优秀小说却凤毛麟角。尤其经过这三年,我们越发意识到常识可贵,平凡可爱。对于创作者来说,最需要的是回归创作的本质。如果一本书的艺术魅力足够强大,它自然能够吸引并留住读者。
李:你自己操刀出版的第一本小说是傅真的《斑马》,取得了很好的市场销量,作为一名出版人,如何判断一部小说在当今市面的受欢迎度?
马:谢谢!《斑马》的出版其实跟三明治有些渊源。因为三明治的一期采访,我得知傅真创作长篇小说的消息,主动联系到她。出版过程有一些波折,但是最终还是顺利问世,而且取得了很好的市场反响,上市四天首印库存清零、上市两个月加印了三次,还获得豆瓣年度中文长篇,这对常年从事非虚构创作、第一次出版小说的作者是很大的鼓舞。对于《斑马》的成功,我并不意外,因为在第一次看稿子的时候我就确信:《斑马》一定会火。它看似写一个职场女性被不能生育的危机摁下暂停键后,心理发生的蜕变,实际在写女性从社会角色返回到自然角色,从“跑步机人生”返回到“无差别生命形式”的过程中,如何看待婚姻、如何归置欲望、如何在分成两半的自我(被别人看到的自我和只有自己看到的自我)间找到逻辑自洽的故事。小说里蓬勃的野性和不羁的放纵,那种想在不正常中回归正常,在迷乱中发现航道,在不确定之中找到界限的强烈欲望,很有感染力。虽然在写生育话题,但在我看来,《斑马》的关键词不是“生命”,而是“寻找”:找到胚胎,找到自我,找回秩序——新生命在暗处、自我在暗处、女性的诸多诉求也都在暗处。当一个故事从这样的角度重新发现生活的另一张面孔的时候,这种书写特别能直达读者。
还想分享一个不那么成功的例子,是听一位同行聊天讲到的。某天,他们收到书探推荐一本西班牙女性小说,书探和编辑评价都很高,在报价期限紧张、竞争对手众多的压力下,主编选择批准了这个项目,成功获得了版权。几个月后,小说翻译完成,主编读完以后,发现质量连三流都算不上,她因此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又反复阅读了这部小说三次,依然确信这部作品没有引进价值,最终决定解除合约,算是及时止损。但前期投入的预付款、翻译费、时间以及高期待,却是一个痛苦的教训。成功的例子和失败的例子都在说明,作为出版编辑,如何判断一个小说选题值不值得做?我认为还是要回归到文本,需要通过阅读,掌握稿件的整体水平,做到在和别人聊的时候,能讲出故事的发展脉络,主人公的选择和重大的命运转折点,并能够回忆起一些关键细节。同时,对作者的文笔、语言风格以及叙述技巧有一个清晰的认识。要做到这些,理想情况下应该通读整个稿件。如果条件不允许,至少也要阅读全书的60%。可以是连续阅读,也可以是分别阅读开头、中间和结尾各20%。除了深入文本本身,还应该考虑其他相关信息。比如社交媒体上的读者反馈、平台打分,都能作为评估的参考。当策划一本需要参与市场竞争的书,需要考虑的因素就更多了,因为这类选题往往也面临着激烈的竞价。不仅要调查竞品的销售情况,也要评估市场趋势、预判选题受众,还要考虑哪些媒体对这类选题感兴趣、哪些渠道擅长推广这类选题……这些都是决定图书能否取得市场成功的关键。
李:目前你在期待什么样的新作者?
马:我所理解的“新作者”有几种情况。第一,他是素人,没有出版履历。第二,已经有写作、出版经验的作者,但是从没写过某种类型的作品。第三,在非文学或者非文化领域已有成就,但没接触过文学创作。面对这三类新人作者,我觉得有一点是首要且重要的:他们必须能激发我的感受。无论是新的主题、新的写作技巧、新的表达方式还是新的观念,重要的是能刺激我作为编辑的直觉,促使我想要把内容推荐给更多人。戈特利布在《我信仰阅读》中说,“出版的本质就是把自己的热情传递出去。”在我看来,编辑工作的核心在于两点,第一就是直觉,最早唤起你的“那个东西”是什么;第二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在此基础上寻找作品与市场、与当下阅读生活的联系点。简而言之,编辑的任务是发现并放大那些能够触动人心的元素,同时确保这些元素能够与读者产生共鸣。坦率地说,一本书的畅销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有时,某本书的大火可能只是社会恰好关注了某个议题,与编辑的个人能力没有直接关联。在特定的时代或时间点,如果一件事没做成,并不一定意味着这件事本身不够优秀,可能是因为时机还没成熟,这是十年的编辑生涯教会我的道理。
回顾90年代,编辑发掘新作者的途径还相对单一,那时的编辑即便看中了某位作者,想要接触,也不一定能够获得联系方式。反过来,作者常年埋首于创作,不能跳出来客观分析,或许他们创作了海量作品,但是在创作水准上并没有提升,对于自己擅长把握的题材和风格也是混沌的。编辑的功能就在于帮助作者发现并强调自己的独特和长项,启发他们,针对市场变化给作家的创作提出建议,这是一个称职编辑应该做的事。
李:自己也在复旦读过创意写作学位,你现在自己还保持创意写作吗?
马:钱钟书对编辑有一个很俏皮的说法:“编辑就是自己写不出东西也不让别人轻易写出东西的人”。日本出版人岩波茂雄在回忆录《我与岩波书店》里说得更直接:“所谓的编辑,反正都是失败者吧。因为那是无法成为作家的人无可奈何地从事的工作。”编辑和作家的工作完全是两回事,有各自难以取代的价值。作为从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的学生,我一直没丢下写作,有时是随笔,今年开始小说多一些,从去年开始,有计划、系统性地每年写一两篇。黄昱宁前辈一直说自己的写作状态特别“业余”,翻译了大概两三百万字的作品,还是常常觉得有那么一些自己的生活想要表达的东西,实在按不下自己的表达欲望。虽然经常有想要毁掉写的东西的冲动,但依然坚持“挤牙膏”式的写作。这种创作状态我感同身受。
这本书算不上我的本周阅读,而是一年多前我开启在UEA的创意写作学习前,我买的UEA创意写作中唯一一位有中国血统的教授和作家Tessa McWatt的书。书名叫《Shame On Me: An Anatomy of Race and Belonging》
Shame On Me
By Tessa McWatt
一年前的暑假,我带着这本书上了回中国的飞机,心里忐忑着自己的英文写作如何达到UEA的标准。想从Tessa的书里找到一些线索,特别是她对海外华人、文化血脉、身份认同的描写和思考是我感兴趣的,也和我想写作的主题有关。
Tessa出生于南美洲北部的圭亚那,她的外婆是客家人。但是家族成分复杂,有苏格兰、印度、葡萄牙等国的血统。她在12岁左右随父母搬到了加拿大,在加拿大长大,现在又工作生活在伦敦。这些复杂的身份构成和生活迁徙,让她有了通过这本书来思考的题材。
后来我在UEA遇见她几次,她的脸庞有华人的感觉(上图封面中右一的小女孩就是她),肤色稍黑,所以在加拿大的时候,她又被当做黑人。在这本书中,她解构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1 Nose
2 Lips
3 Eyes
4 Hair
5 Ass
6 Bones
7 Skin
8 Blood
然后又把这些部位背后的个人故事、人类学、文化、社会习俗/偏见编织起来,重新进行分析。在书的简介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最为精确:
In Shame On Me she unspools all the interwoven strands of her inheritance, and knits them back together using additional fibres from literature and history to strengthen the weave of her refabricated tale. She dismantles her own body and examines it piece by piece to build a devastating and incisively subtle analysis of the race debate as it now stands, in this stunningly written exploration of who and what we truly are.
这本书的写作形式对我来说很有启发。传统的非虚构写作有太多用正常时间线进行,那样容易显得单调、无聊。但把一个主体拆成很多方面,让大量的故事、感受、细节穿插其中,不作线性排列,读者读完之后又能自行把图景拼起来,这种写作太巧妙了。以后有合适的主题,包括在我的潮汕写作中,我都会借鉴。
Tessa McWatt
最可惜的是,本来Tessa准备教非虚构的,但是因为小说班缺老师,她就只教Prose fiction了。没有机会上她的课是我在UEA很大的遗憾之一。
本周六(11月30日)下午,我会在伦敦参加一个分享。是我之前曾经工作过的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JMSC)的毕业生余心妍拍摄的一部纪录片电影《Made in Ethiopia 》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KCL)举行创作分享会。我获邀成为嘉宾。
活动免费,现在还可以报名!
这部片子本周正在伦敦的电影院上映,我有幸先看了,非常精彩地刻画了中国模式在非洲的实施和遇到的挑战。拍摄期间跨越了整个疫情前后,非常不容易。
最后还想和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我正式收到了UEA的毕业成绩单,在一个其他人全部是英语母语者(7位英国人、2位美国人,2位印度人)的创意写作硕士项目中,我拿到了最高的一等学位(Distinction)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