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ter 7: 时间、视角和语言,非虚构的文学探索

Letter 7: 时间、视角和语言,非虚构的文学探索
Berlin 10/11/2024

亲爱的朋友,这封信写于欧洲大陆。这是我今年在欧洲大陆最后一次旅行,也是时隔十年之后的重访欧洲。很多新的认识覆盖上来,和十年前我去过的观感又有很多不同。

柏林真是一座让我觉得冷酷的城市。这里的寒冷像一支巨大的部队,到处奔袭。天上的阴郁又浓得像一块扎实的糕点,那么大的风吹也吹不开。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铁轨,把乘客像军队一样运往各处,只有时刻,没有可以享受的此刻。

和作家春树在波茨坦广场地铁站道别,我钻出地面。黑乎乎的又配着白炽光的路旁搭了高台,像滑雪场一样,两名顾客各自乘坐一个黑色轮胎滑冲下来,他们连着在一起,又有轻微的相互碰撞。最终他们的笑声随着轮胎凝固在终点线。怎么会有人想出这样的游戏?我心想。

走着走着,我闯进了迷宫。十四年前来过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在夜晚,它依旧是开放的公共建筑。地上亮着灯的游客管理条例说: Throughout the year, entry to the Field of Stelae is at the risk of the individual. 这里所说的危险,大概包括心情压抑吧。

我拍了几张照片,发现这里只适合调成黑白模式。那些半明半暗的石块,表面的裂痕,在寒冷里挣扎的树枝,越走越往下陷的小道,呼应了这些埋到土里的沉重。我没有想过,我会在夜晚以这种方式和这里重逢。上一次来,我记得拍过石碑之间,德国男人举着的孩子脸上的笑容。

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呢?东西德统一35周年,广场上还在庆贺。川普在几天前上台。我往勃兰登堡门走去,沿路拍摄那些庆祝柏林墙倒塌35年的海报。勃兰登堡门背后搭的巨大舞台还没拆完,前一天晚上在这里有音乐会,还有烟花发射。广场上循环播放一些历史图集,但是没有德语之外的语言解说。

这次来柏林,是来做一场关于非虚构写作的分享。标题叫Reimagine Nonfiction,有点宏大。面对来自德国各地,陌生的华人听众。我要谈非虚构究竟属于新闻还是文学,但是又不想过于陷于技法。我放出几个“关键观念”让大家一起思考。


现场大概来了100名听众。大多数写作者对于在文学范畴下的非虚构写作还不是很有概念。非虚构如何不是一定要主题先行,逻辑严密、客观分析?去除这些常规的操作方式之后,用个人的笔触去记录真实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本?很多人还没有概念。但至少,人们开始意识到新闻型非虚构的不足,意识到个体声音比宏大叙事有时更可贵。这是很好的开始。

个体的真实写作是什么?我觉得它是一种对生活的捕捞。如果不是足够细密的神经,就无法像细网一样捕获生活中游动的小鱼(小事件)。日常的海水带着小鱼,贯穿了我们的神经、身体,而我们往往徒劳无功,什么都没有留下。

即使不能真正捕获什么,也可以先记下,小鱼擦过神经时的记忆、海水的温度,像藻类一样持续纠缠的情绪,这些无需具体意图的真实,它们提供给读者更开放的解读和感受空间,而不是像传统非虚构一样,力图直接告诉读者一些什么。

中文文字有太多惯常形成的“硬壳”了。剥开文字的硬壳,露出新鲜的血肉,那才是属于自己的语言。很多人说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语言,我觉得,最顺畅的,最想象不到能从别人嘴里说出同样的话的语言,就是自己的语言。


和春树在人头涌涌的柏林咖啡馆聊了一会,又出来在寒风中行走。最后我们走到了罗莎·卢森堡广场地铁站。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有点革命女青年在柏林的样子,这是她在柏林的第十年了。


这就是上周在柏林的一部分记录,还有很多没写出来。我觉得旅行写作,是突然降临到另一种生活里,要把它当生活本身来写。


💡
作家朋友来作客


本周我邀请了住在英国剑桥乡下的王梆,分享她刚刚开始的英文小说写作。

王梆

作家,著有《贫穷的质感》、《假装在西贡》等。照片拍摄于2022年11月我去她家中拜访。

李:读者对您的认知可能还比较多停留在中文的非虚构写作,跨越到现在的英文虚构写作,这中间的内在动力和契机是什么?

王:一:想借用另一种语言来一次思想和情感的越狱。二:想以卵击石地体验一下,三十七岁才开始自学英语,没有创意写作学历,也没有钱就读名校创意写作,是否依然有机会进入文学殿堂。三是想和我身处的社会建立一种更紧密的联系,其中包括寻求在地的读者。

李:可否介绍一下您这次得到的Curtis Brown的写作指导奖学金机会?

王:有一天,我无意中在Curtis Brown的网页上看到我此前(英国国家写作中心escalator才华扶梯项目)导师照片,得知她也是Curtis的导师。Curtis Brown and C&W Agencies 是一个由专业文学中介团队打造的国际写作学院,驻地伦敦。最近几年,它设立了一个叫Breakthrough2024的奖学金,专事扶植非白人作家,并指派一位导师对入选者进行九个月一对一的指导。我于是萌生了再续师生缘的愿望,立刻按要求在网上提交了我正在撰写的英文小说开篇。要求不能超过三千字,也还好,但名额却只有四位,而且没有地域限制,也不分类型,虚构,非虚构,诗歌,所有选项全部在内,所以希望有点渺茫。一个月后,Curtis 发来电邮,说申请作品太多,结果得延迟,但安慰我说我的作品已经进入短名单。就这样又等了一周。入选通知下来那天,我觉得是天公作美,便迫不及待给前导师发短信,告诉她我十分想念她,希望能再做她的学生,她也激动不已。遗憾的是,第二天我们双双收到通知,像装在抽签箱里的两张纸条,我们已被不知内情的手交给了不同的人。幸运的是,我现在的导师也非常优秀,可爱,文字控,我的手稿被她标得花花绿绿,每隔三个月,我还会收到一份十分细致的总结报告——她的正职是文学顾问。

李:您自己在英文写作中觉得最难的地方是哪里?如何尝试克服?

王:词汇量太少。我用幼儿园大班小孩的词汇量构筑一个相爱相杀,灰飞烟灭的成人世界。

李:您每天的写作时间如何安排?写作之余哪项活动最能舒缓写作压力?

王:有样学样,Margaret Atwood要求自己每天写三页纸,double space,我也规定自己要完成三页纸,但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只能写两页纸,八个小时就飞过去了,剩下的时间再也写不动了,只好做家务。看电影是我唯一的舒缓方式。

李:在移民(immigrant)写作中,您觉得更重要的是保持identity的重要性,还是寻求人类情感的universal共性?

王:人类情感共性中就包含了对自我身份的确立和理解。这个identify 可能是性别身份,可能是作家身份,也可能是移民身份以及其他。身份是在与他人,与文化,与历史和政治碰撞,撕裂的过程建立的,所以不可能抛开intersectionality ,单一地讨论身份——因此也不太可能在书写人类情感共性时,避开身份这个问题。


💡
全新英文文学杂志征稿!A New Literary Magazine


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预告,由我发起,和UEA几位同学一起创办的文学杂志Bluebell (www.bluebellmag.com) 开始征集各种类型的作品了,包含虚构、非虚构(均为2500英文词以内)和诗歌(四首以内)。本杂志将在英国出版,是正式出版物,同时也有微薄稿费。我们还将寻求将部分英文作品翻译为中文出版。

欢迎点击投稿须知,了解信息并投稿,截止日期2025年2月28日!

下期我再来介绍发起这本文学杂志的原委。


💡
Hiring 招募

坐标上海,成立十年的儿童中英文双语图书馆Storyland,招募新媒体文案编辑一枚。要求能独立完成推广文案,对儿童教育、绘本创作、艺术表达、教育戏剧、创意写作等领域感兴趣。可从兼职或者实习开始,有全职岗位开放。人在上海优先,有兴趣的朋友请发简历到emily@storyland.com.cn 。

Storyland (公众号Storyland故事星球)是我太太小创创办的未来教育实验,入职的小伙伴可以和下月起回归上海的她近距离工作!更有到法兰克福、伦敦、博洛尼亚等全球书展考察和采访的机会。


本周的Newsletter就先写到这里了。怕内容太长,就没有加入本周的推荐书目。我们下周见!



Read more

Letter 8: “审美的愉悦”,离开伦敦我最不舍得的氛围

Letter 8: “审美的愉悦”,离开伦敦我最不舍得的氛围

这封Newsletter可能是短期之内最后一次从伦敦给大家发信啦。还有一周左右,我就将用单程票从伦敦飞上海,开启接下来一段新的生活。伦敦的房子已经退了。在那里,2022年生活的痕迹还在。 在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人其实会略显呆滞。60个运回上海的纸箱只是把家的一半掏空,另一半用手慢慢去瓦解、分化。很多书籍和物品给了在伦敦的朋友,继续延续它们的伦敦生命。一团曾经聚集在一起的生活,在一周的时间里忽然就散开了。 离开伦敦,是感到在这个阶段需要一些新的生活和工作资源的重新组合。我仍然喜欢伦敦的创作氛围,但我也想要用新的方法、新的眼睛回到母体的创作环境中,也看看能通过三明治怎么样帮助到其他的写作者。小创的事业需要在国内继续拓展,果然需要沉浸在中国文化当中去建立根系感,掌握中文读写。加上国内有更好的生活支持系统,以及离我接下来的写作主题故乡潮汕更近,这些组合因素使我对和伦敦作别没有太多遗憾。 我会争取让自己能够同步到英国的最新文学出版信息,保持和英国创意写作行业的连接。上一期介绍到我将和英国同学创办的文学杂志Bluebell 也在持续推进,最近又荣幸邀请到两位作家Joanna Pocock

Letter 6 :如果到北极圈驻地写作会怎样?

Letter 6 :如果到北极圈驻地写作会怎样?

日常的写作,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用英文写了。我对自己中文语感目前不太满意,英文反而表达起来流畅很多,而且更接近我想表达的方式。所以在一场10天的北欧旅行结束前,我在飞机上,在女儿不停的干扰下,仍然写下了下面大部分的句子。她对我用英文写作也很感兴趣…因为比起中文,她更看得懂: Looking out from the slats of the jalousie of the room,  I find the city full of whiteness. It is covered up by the snow last night, which dropped silently, but I realize how heavy it was when

Letter 5: 探访Tove Ditlevsens的哥本哈根

Letter 5: 探访Tove Ditlevsens的哥本哈根

本周这封Newsletter发自北欧,趁着申根签证还有效,我第一次来到了哥本哈根。对这座城市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了,从中央火车站出来,没有其他大多数城市乱糟糟的场面,街道宽敞,建筑物富有设计感,行人也很有安全感。 除了去到两座惊艳的图书馆,丹麦皇家图书馆(The Black Diamond)和哥本哈根Main Library之外,我心心念念想去的是写下《哥本哈根三部曲》(中文版今年7月刚由新经典引进)的作家Tove Ditlevsens生活的街区。 《哥本哈根三部曲》英文叫Copenhagen Triology, 是Tove写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1985年在她去世后9年才被翻译成英文出版, 其中的最后一本Dependency 迟至2019才出版,和前两本Childhood, Youth一起被合称三部曲。纽约时报在今年将此三部曲的英文译本列为21世纪最佳100本书。 我在UEA读创意写作硕士的时候,Dependency的第一章就是我们的必读篇目之一。我被Tove安静、compelling的描述抓住了。她写和比自己大36岁的丈夫Vigo F婚后的生活,有宁静的压迫感。我在这里附上开篇的章

Letter 4: “作家也是对人格的一种筛选”

Letter 4: “作家也是对人格的一种筛选”

每一周都过得好快呀,没想到这已经是我坚持更新这个Newsletter的第一个月了,写了有两万多字,比其他作品都高产。有些朋友和我反映,Newsletter太长啦,内容太多啦。所以我刚好有个借口来调整一下结构。本周,就直接让作家朋友来作客吧! 💁‍♀️作家朋友来作客 本周的作家朋友来作客有一位重磅嘉宾!她就是《收获》杂志编辑,曾经采访过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的吴越。我问了她几个问题。 吴越 《收获》杂志编辑,著有《必须写下我们》 李:回忆一下你上次采访韩江的场景,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小细节? 吴:2013年冬天,采访韩江的缘起、过程和内容就不赘述了,这几天已经应媒体朋友的要求说了好几篇,几乎快要自我重复。现在胡思乱想,倒是有两个奇奇怪怪的小细节:第一是,回看照片,采访时我们所在那家咖啡馆的砖墙花纹,与我现在看到的韩江一些肖象近影的背景颇为相似,和她与儿子开的书店外墙也很相似。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被陪同人员带去那家咖啡馆是完全不知东南西北的,但也很容易推测出,那就是在韩江的居所附近,是她步行可达、经常出来活动、很熟悉的一片街区。这是写作者非常理想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