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ter 9:迟来的信

“文字最大的作用是营造一种氛围和节奏,和音乐的作用类似,至于它讲了什么,就由读者见仁见智就好了。即使是非虚构也完全如此。“

Letter 9:迟来的信
上海新家

亲爱的朋友,

抱歉这一封来迟的Letter 9. 起初我以为它只会迟到一个月。搬离伦敦,兵荒马乱,大家都能理解。如果再算上回到上海起初的居无定所,那么就再过一个月吧?没像到,到现在足足拖了三个月。好消息是,我们一家终于在上海郊区Settle下来了。

这三个月很有意思,在不同的房间醒来之后,我其实做了很多事情。这中间也有不少“文学时刻”。回上海第一天,我就去熟悉的牙医陈医生那里检查,当我躺下的时候,他给我戴上一个黑色面罩,上面有两个圆孔留给我的眼睛。忽然,他就文思大发,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西方的蒙面人,像罗宾汉、佐罗和蝙蝠侠,都是蒙眼睛,露出嘴巴。而中国的江湖大盗,都是蒙嘴巴,露出眼睛呢?”

那个时候我嘴巴正在拼命张大,怎么也回答不了他这个文化命题。一个嘴巴开口度本来就小的人,在别的牙医那里容易受歧视,在他这里却很容易得到鼓励。

“你已经很尽力了!”他说。毕竟是在给我种牙的时候会播放张国荣的陈医生。当他用吸管或者其他工具吹干我的口腔内壁的时候,我能体会到《风继续吹》。

我们诉说着“阔别”半年多来彼此的变化。不知道就怎么说到老花这个问题上。他摘下鼻梁上那副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眼镜:“你看,上半部分是近视镜,下半部分是老花镜”。他又把眼镜戴上去,眼球一抬一低,展示他的视力切换模式。

眼镜片中间没有界线,天衣无缝。他说牙医对眼力的要求是毫米级别的,所以他决定要在两三年内,55岁之前退休。

我心想,这两年要把该修补的牙齿都补了。

这样的生活写作没办法多写,Newsletter要变成长篇报告文学了。

不过我还有一段记录了离开伦敦住所前的那戏剧性一刻。因为过于戏剧性,我就不上图了,大家文字感受一下就可以:

"去拿上你的书包吧!我们要走了!"我对果然说,空气中真的有一种带着不安的紧迫感。
前一秒,我正把手里的两套家门钥匙留在厨房中间岛台上,黑色的大理石台面冰凉,钥匙发出轻响。那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Inventory Checker,也就是搬家前清点物品的第三方机构派出的年轻人,有着一头略微盖过耳朵的卷发,个子很高,比我更接近天花板,像是一个为了赚钱误入这个行业的文学青年,带着笑容对我说,这样就可以了,没问题,把钥匙留下来就可以走了。
两串钥匙中的一串,挂着一个皮质的红色小牌子,上面写着“平安”二字,是之前小创挂上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取下来。反正这些中文字对于外国人也没什么意义。我要带着"平安"。
果然走过小房间的门口,去拿放在门外一侧,靠近楼梯旁的书包。就在此时,哗啦一声巨响,小房间的天花板掉了下来!她一声惊呼,我也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房间顶上的洗手间已经漏水两天,房间的天花板开始渗水并出现裂缝,但谁也没有想到,它竟这样整片掉了下来!
裂成纸片一样的石膏板,飞溅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柜头上有一片湿掉的纸板,另一大片落在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片。之前用来接水的盆子和清理的拖把还试图在那里忠于职守,但一切已经像是地震现场。
我们就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在伦敦居住了两年的房子。

现在,我们已经居住在离地铁站还要好几公里外的上海闵行郊区。今天下雨了,气候还冷,有点像讨厌的伦敦天气越洋来找我。不过我心想,下雨也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不用洗车,另一个是不用浇花。车是回上海之后的两个月买的,因为在伦敦没有开车,让我对低效的伦敦公共交通几乎忍无可忍。花是房东种的,围着房子一圈,各种品种上面都有标签标注。她对小创说,如果不下雨,几乎每天都要浇水。

我开车送小创到地铁站,然后照着地图来到一个偏僻的,据说是一个电台主持人开了六七年的书店,叫做“书局儿”,书的文学含量之高让我觉得它好像不属于这个郊区。有朋友俞冰夏翻译的巨著《无尽的玩笑》,有赫塔·米勒的《呼吸秋千》,有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离岸》,但是它们全都罩上了封套,和隔壁房间咖啡区的中年人仿佛是两个毫无关系的胶囊。这些中年人,三男三女,和我一样在脸上有书页受潮般的皱痕,有一个黑色镂空长袖的女士正在操作K线图。一个黑夹克,脸方得像块麻将的中年男人坐到座位上之后就一直在闭眼冥想,他的坐姿一直保持和桌面呈90度角。而圆肩的我猫着背在iPad键盘上敲敲打打,本来想写潮汕书稿的我,忽然有了勇气打开Xinwriting的草稿箱,打下你现在看到的这封newsletter,宣告它的回归。

我给自己的书稿定下的写作节奏是每月两万字,是最终可以使用的有效字数。这个节奏看似还可以,不过它是在每天三四点要开始辅导果然写她回归中国之后的小学作业,以及白天经常要接受快递,处理厕所返潮的臭味,收拾英国运回来的六十个大箱,以及面对小创和果然坚持要养的一只名字还未完全确定的七个月大英短小猫的心理建设。它在到我家过了第一个晚上后,就偷偷猫在沙发和一只飞镖盘构成的夹角中睡觉,以至于我们以为它失踪了。最后还是宣称不愿意为养猫付出心力的我找到了它。

到目前我没有落后于自己的节奏。但比保持节奏更痛苦的是改造自己的文字。文字写得顺还是涩,自己最清楚了,但又经常不清楚它背后的原因。在我看来,文字最大的作用是营造一种氛围和节奏,和音乐的作用类似,至于它讲了什么,就由读者见仁见智就好了。即使是非虚构也完全如此。中文教育造就的一大批人,包括我,太习惯于生产固定的舞步和节奏,所以在文字的句式时经常让人毫无愉悦,以至于文字堆在一起讲了什么也无人在意了。

也或者文字就像做菜,是极具个人风格的产物,入口感觉好不好,厨师也很难解释这是因为他用了什么特别的配料,盐或者酒。它是综合酿成的口感。我经常觉得我的烹饪口感不够创新,文字亦然。

先写到这里吧。最后说说最近已经做了和即将做的几个有趣的写作活动。

这是3.16(本周日)在闵行区申富路788号得丘礼享谷文创园举办的“文字游园”,庆祝三明治十四周年!详情可以点击下面图片:

还有一场居然是要去到温哥华,3.22下周六我将在温哥华第一次和加拿大的朋友现场交流。

其实3.22我还有另一个分身,是在网络上会和旅行作家刘子超交流。(哈哈,因为这是北京时间的3.22,温哥华还是3.21),这是三月短故事的一个内部分享,欢迎朋友们通过报名短故事参加。

过去这个月,Bluebell杂志也截稿了,我们收到了来自全球各国作家的近两百篇投稿!非常期待今年6月的出版!

由此,我的另一部分工作是在把三明治建设成一个全球化的中英文创意写作平台,我们的英文写作项目也越来越多了!

2025,三明治是一个全球化中英文创意写作平台

新年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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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就先写到这里了!最近我会争取多写我的newsletter,保持自己的update,保持和大家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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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ter 8: “审美的愉悦”,离开伦敦我最不舍得的氛围

Letter 8: “审美的愉悦”,离开伦敦我最不舍得的氛围

这封Newsletter可能是短期之内最后一次从伦敦给大家发信啦。还有一周左右,我就将用单程票从伦敦飞上海,开启接下来一段新的生活。伦敦的房子已经退了。在那里,2022年生活的痕迹还在。 在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人其实会略显呆滞。60个运回上海的纸箱只是把家的一半掏空,另一半用手慢慢去瓦解、分化。很多书籍和物品给了在伦敦的朋友,继续延续它们的伦敦生命。一团曾经聚集在一起的生活,在一周的时间里忽然就散开了。 离开伦敦,是感到在这个阶段需要一些新的生活和工作资源的重新组合。我仍然喜欢伦敦的创作氛围,但我也想要用新的方法、新的眼睛回到母体的创作环境中,也看看能通过三明治怎么样帮助到其他的写作者。小创的事业需要在国内继续拓展,果然需要沉浸在中国文化当中去建立根系感,掌握中文读写。加上国内有更好的生活支持系统,以及离我接下来的写作主题故乡潮汕更近,这些组合因素使我对和伦敦作别没有太多遗憾。 我会争取让自己能够同步到英国的最新文学出版信息,保持和英国创意写作行业的连接。上一期介绍到我将和英国同学创办的文学杂志Bluebell 也在持续推进,最近又荣幸邀请到两位作家Joanna Pocock

Letter 7: 时间、视角和语言,非虚构的文学探索

Letter 7: 时间、视角和语言,非虚构的文学探索

亲爱的朋友,这封信写于欧洲大陆。这是我今年在欧洲大陆最后一次旅行,也是时隔十年之后的重访欧洲。很多新的认识覆盖上来,和十年前我去过的观感又有很多不同。 柏林真是一座让我觉得冷酷的城市。这里的寒冷像一支巨大的部队,到处奔袭。天上的阴郁又浓得像一块扎实的糕点,那么大的风吹也吹不开。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铁轨,把乘客像军队一样运往各处,只有时刻,没有可以享受的此刻。 和作家春树在波茨坦广场地铁站道别,我钻出地面。黑乎乎的又配着白炽光的路旁搭了高台,像滑雪场一样,两名顾客各自乘坐一个黑色轮胎滑冲下来,他们连着在一起,又有轻微的相互碰撞。最终他们的笑声随着轮胎凝固在终点线。怎么会有人想出这样的游戏?我心想。 走着走着,我闯进了迷宫。十四年前来过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在夜晚,它依旧是开放的公共建筑。地上亮着灯的游客管理条例说: Throughout the year, entry to the Field of Stelae is at the risk of the individual. 这里所说的危险,大概包括心情压抑吧。

Letter 6 :如果到北极圈驻地写作会怎样?

Letter 6 :如果到北极圈驻地写作会怎样?

日常的写作,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用英文写了。我对自己中文语感目前不太满意,英文反而表达起来流畅很多,而且更接近我想表达的方式。所以在一场10天的北欧旅行结束前,我在飞机上,在女儿不停的干扰下,仍然写下了下面大部分的句子。她对我用英文写作也很感兴趣…因为比起中文,她更看得懂: Looking out from the slats of the jalousie of the room,  I find the city full of whiteness. It is covered up by the snow last night, which dropped silently, but I realize how heavy it was when

Letter 5: 探访Tove Ditlevsens的哥本哈根

Letter 5: 探访Tove Ditlevsens的哥本哈根

本周这封Newsletter发自北欧,趁着申根签证还有效,我第一次来到了哥本哈根。对这座城市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了,从中央火车站出来,没有其他大多数城市乱糟糟的场面,街道宽敞,建筑物富有设计感,行人也很有安全感。 除了去到两座惊艳的图书馆,丹麦皇家图书馆(The Black Diamond)和哥本哈根Main Library之外,我心心念念想去的是写下《哥本哈根三部曲》(中文版今年7月刚由新经典引进)的作家Tove Ditlevsens生活的街区。 《哥本哈根三部曲》英文叫Copenhagen Triology, 是Tove写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1985年在她去世后9年才被翻译成英文出版, 其中的最后一本Dependency 迟至2019才出版,和前两本Childhood, Youth一起被合称三部曲。纽约时报在今年将此三部曲的英文译本列为21世纪最佳100本书。 我在UEA读创意写作硕士的时候,Dependency的第一章就是我们的必读篇目之一。我被Tove安静、compelling的描述抓住了。她写和比自己大36岁的丈夫Vigo F婚后的生活,有宁静的压迫感。我在这里附上开篇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