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ter 7: 时间、视角和语言,非虚构的文学探索
亲爱的朋友,这封信写于欧洲大陆。这是我今年在欧洲大陆最后一次旅行,也是时隔十年之后的重访欧洲。很多新的认识覆盖上来,和十年前我去过的观感又有很多不同。
柏林真是一座让我觉得冷酷的城市。这里的寒冷像一支巨大的部队,到处奔袭。天上的阴郁又浓得像一块扎实的糕点,那么大的风吹也吹不开。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铁轨,把乘客像军队一样运往各处,只有时刻,没有可以享受的此刻。
和作家春树在波茨坦广场地铁站道别,我钻出地面。黑乎乎的又配着白炽光的路旁搭了高台,像滑雪场一样,两名顾客各自乘坐一个黑色轮胎滑冲下来,他们连着在一起,又有轻微的相互碰撞。最终他们的笑声随着轮胎凝固在终点线。怎么会有人想出这样的游戏?我心想。
走着走着,我闯进了迷宫。十四年前来过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在夜晚,它依旧是开放的公共建筑。地上亮着灯的游客管理条例说: Throughout the year, entry to the Field of Stelae is at the risk of the individual. 这里所说的危险,大概包括心情压抑吧。
我拍了几张照片,发现这里只适合调成黑白模式。那些半明半暗的石块,表面的裂痕,在寒冷里挣扎的树枝,越走越往下陷的小道,呼应了这些埋到土里的沉重。我没有想过,我会在夜晚以这种方式和这里重逢。上一次来,我记得拍过石碑之间,德国男人举着的孩子脸上的笑容。
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呢?东西德统一35周年,广场上还在庆贺。川普在几天前上台。我往勃兰登堡门走去,沿路拍摄那些庆祝柏林墙倒塌35年的海报。勃兰登堡门背后搭的巨大舞台还没拆完,前一天晚上在这里有音乐会,还有烟花发射。广场上循环播放一些历史图集,但是没有德语之外的语言解说。
这次来柏林,是来做一场关于非虚构写作的分享。标题叫Reimagine Nonfiction,有点宏大。面对来自德国各地,陌生的华人听众。我要谈非虚构究竟属于新闻还是文学,但是又不想过于陷于技法。我放出几个“关键观念”让大家一起思考。
现场大概来了100名听众。大多数写作者对于在文学范畴下的非虚构写作还不是很有概念。非虚构如何不是一定要主题先行,逻辑严密、客观分析?去除这些常规的操作方式之后,用个人的笔触去记录真实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本?很多人还没有概念。但至少,人们开始意识到新闻型非虚构的不足,意识到个体声音比宏大叙事有时更可贵。这是很好的开始。
个体的真实写作是什么?我觉得它是一种对生活的捕捞。如果不是足够细密的神经,就无法像细网一样捕获生活中游动的小鱼(小事件)。日常的海水带着小鱼,贯穿了我们的神经、身体,而我们往往徒劳无功,什么都没有留下。
即使不能真正捕获什么,也可以先记下,小鱼擦过神经时的记忆、海水的温度,像藻类一样持续纠缠的情绪,这些无需具体意图的真实,它们提供给读者更开放的解读和感受空间,而不是像传统非虚构一样,力图直接告诉读者一些什么。
中文文字有太多惯常形成的“硬壳”了。剥开文字的硬壳,露出新鲜的血肉,那才是属于自己的语言。很多人说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语言,我觉得,最顺畅的,最想象不到能从别人嘴里说出同样的话的语言,就是自己的语言。
和春树在人头涌涌的柏林咖啡馆聊了一会,又出来在寒风中行走。最后我们走到了罗莎·卢森堡广场地铁站。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有点革命女青年在柏林的样子,这是她在柏林的第十年了。
这就是上周在柏林的一部分记录,还有很多没写出来。我觉得旅行写作,是突然降临到另一种生活里,要把它当生活本身来写。
本周我邀请了住在英国剑桥乡下的王梆,分享她刚刚开始的英文小说写作。
王梆
作家,著有《贫穷的质感》、《假装在西贡》等。照片拍摄于2022年11月我去她家中拜访。
李:读者对您的认知可能还比较多停留在中文的非虚构写作,跨越到现在的英文虚构写作,这中间的内在动力和契机是什么?
王:一:想借用另一种语言来一次思想和情感的越狱。二:想以卵击石地体验一下,三十七岁才开始自学英语,没有创意写作学历,也没有钱就读名校创意写作,是否依然有机会进入文学殿堂。三是想和我身处的社会建立一种更紧密的联系,其中包括寻求在地的读者。
李:可否介绍一下您这次得到的Curtis Brown的写作指导奖学金机会?
王:有一天,我无意中在Curtis Brown的网页上看到我此前(英国国家写作中心escalator才华扶梯项目)导师照片,得知她也是Curtis的导师。Curtis Brown and C&W Agencies 是一个由专业文学中介团队打造的国际写作学院,驻地伦敦。最近几年,它设立了一个叫Breakthrough2024的奖学金,专事扶植非白人作家,并指派一位导师对入选者进行九个月一对一的指导。我于是萌生了再续师生缘的愿望,立刻按要求在网上提交了我正在撰写的英文小说开篇。要求不能超过三千字,也还好,但名额却只有四位,而且没有地域限制,也不分类型,虚构,非虚构,诗歌,所有选项全部在内,所以希望有点渺茫。一个月后,Curtis 发来电邮,说申请作品太多,结果得延迟,但安慰我说我的作品已经进入短名单。就这样又等了一周。入选通知下来那天,我觉得是天公作美,便迫不及待给前导师发短信,告诉她我十分想念她,希望能再做她的学生,她也激动不已。遗憾的是,第二天我们双双收到通知,像装在抽签箱里的两张纸条,我们已被不知内情的手交给了不同的人。幸运的是,我现在的导师也非常优秀,可爱,文字控,我的手稿被她标得花花绿绿,每隔三个月,我还会收到一份十分细致的总结报告——她的正职是文学顾问。
李:您自己在英文写作中觉得最难的地方是哪里?如何尝试克服?
王:词汇量太少。我用幼儿园大班小孩的词汇量构筑一个相爱相杀,灰飞烟灭的成人世界。
李:您每天的写作时间如何安排?写作之余哪项活动最能舒缓写作压力?
王:有样学样,Margaret Atwood要求自己每天写三页纸,double space,我也规定自己要完成三页纸,但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只能写两页纸,八个小时就飞过去了,剩下的时间再也写不动了,只好做家务。看电影是我唯一的舒缓方式。
李:在移民(immigrant)写作中,您觉得更重要的是保持identity的重要性,还是寻求人类情感的universal共性?
王:人类情感共性中就包含了对自我身份的确立和理解。这个identify 可能是性别身份,可能是作家身份,也可能是移民身份以及其他。身份是在与他人,与文化,与历史和政治碰撞,撕裂的过程建立的,所以不可能抛开intersectionality ,单一地讨论身份——因此也不太可能在书写人类情感共性时,避开身份这个问题。
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预告,由我发起,和UEA几位同学一起创办的文学杂志Bluebell (www.bluebellmag.com) 开始征集各种类型的作品了,包含虚构、非虚构(均为2500英文词以内)和诗歌(四首以内)。本杂志将在英国出版,是正式出版物,同时也有微薄稿费。我们还将寻求将部分英文作品翻译为中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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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我再来介绍发起这本文学杂志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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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的Newsletter就先写到这里了。怕内容太长,就没有加入本周的推荐书目。我们下周见!